陶渊明《饮酒》诗其四云: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首诗可以说是陶渊明对他本人下决心归隐的一种解释:在“失群”亦即脱离了官僚阶层以后必须找一个“托身”之所来安身立命,他很荣幸地找到了,于是下决心在这里坚持下去,千载而不相违。
诗中所谓“孤生松”大约是用比兴的手法代指他在老家乡下的别墅,也就是《归园田居》五首其一里提到的那一处住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从“暧暧”两句看去,这里离开普通老百姓的村庄有相当的距离———这就是所谓“孤松”了。陶渊明在这里离群索居。《归去来兮辞》中曾经提到“景翳翳其将入,抚孤松以盘桓”,这里提到的“孤松”估计未必就是他家庭院中实有的东西,而只是一种象征。这里有着诗人因孤立而感到的光荣与高傲。
陶诗中写到鸟特别是归鸟这一类意象的句子甚多,《饮酒》其四的特别之处在于一上来就径写“栖栖失群鸟”。陶渊明为什么会有孤独寂寞之感?从他的作品看去,无非是因为他从此脱离了官场,脱离了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上流社会,因此不免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失群”之痛、强烈的失落之感。陶渊明乃性情中人,面对落差很大的生活方式的转轨,他有一点不大适应,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尽管这一转轨完全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历来在既有的政治体制里、在本阶层的群体里呆惯了;他们所信奉的儒家思想所关注的也完全是如何在体制之内的人际关系网里安身立命———而这软硬两个方面的东西现在在陶渊明的生活中忽然统统失落了,他在心理上难以承受,因此必须在诗文中提出强有力的解说从而使自己得到解脱。
比“托身”更重要的是“托心”,有一座别墅,就硬件而言,可以说“托身已得所”,更上一层则还要加上软环境,让自己心安理得,做到“托心”亦复“得所”。《归去来兮辞》写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这里他特别说明:造成自己“失群”状态的责任并不在自己这一边,责任在“世”,是“世与我而相违”。于是他只好转而在亲情中找慰藉,在琴书中找寄托。《饮酒》其四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前人或将此诗与晋宋易代联系起来考虑,似乎犯了舍近求远的毛病。政治上失意或绝望后转而从亲情中寻找安慰和寄托,乃是古代文人的惯例,例如率先模仿陶渊明的刘宋诗人鲍照有句云:“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拟行路难》其六),就非常明显地同改朝换代完全无关。
因为离群索居到底是痛苦的,所以陶渊明便入乡随俗地同农民交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但他始终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融入农民的群体之中,他把自家的住处安排在远离村庄的地方就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后来主要与一批农村知识分子、地方官员交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其二),在一起喝酒谈天以消除寂寞。陶渊明同那些遁入深山老林的老派隐士不同,他具有世俗化的品格,因而也就具有某种可推广性,终于成了“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诗品·中》)。
这样看来,陶渊明归隐之初的一批诗文乃是为他本人的心理调适而写的,所以其中有许多很有意思的行为解释和自我安慰。这与他在另外若干作品中流露出来的得以归隐的欣喜之情正可以互相生发,互为补充。日本资深汉学家冈村繁先生认为这里表现出陶渊明难以理解的矛盾,而其心理基础乃是“极端的利己主义”(《陶渊明新论》第三章第四节《归隐的潜在原因》,《冈村繁全集》第四卷《陶渊明李白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9页);这种分析是很奇怪而且不容易理解的。陶渊明一生中当然有许多矛盾,但全都是可以理解的。他是一位坦率的诗人,并不讳言思想上的矛盾与不适,所以他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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