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亭台楼阁
2014-1-29 圣轩阁名学网 访问量:
亭台楼阁,属于中国传统建筑。它们或面对巍巍群山,或俯视浩浩江湖,或融于园林之中,或踞于市井之上;有的高大壮观,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华美辉煌,有的简易朴实。但无论形式如何、位置怎样、都显示出民族的人文特征和风土人情。建筑作为一种文化,表述着人的生活现实和感情语言;作为一种环境,不仅供人居住,而且为人们提供了观赏风景、探幽寻古的适当场所。特别是亭台楼阁,高耸挺立,攀登时会产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的心理;一旦登临极目,则可以“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这时,青山碧水,蓝天白云,莺歌燕啭,风啸猿啼,无不入目入耳,如见如闻,缘情之心油然而生。登临者神与物游,思与境谐,必然为自然界的巨大生命力所倾倒。如果又融入历史传说、神话故事,加之人世沧桑、时代风云,那么当他俯仰上下之际,自会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怀古伤今,感慨不已。刘勰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这种情况下的亭台楼阁,进入了人的精神活动领域,起着引发思维的积极作用,催化了蕴积于胸的意绪心态,提供了抒情写志的恰当媒介。于是文人墨客用诗、词、歌、赋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描绘出来,形成了中国文学中亭台楼阁一类题材。这类文学作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对建筑本身的描述和赞美;一种是借建筑为契机,抒发登临者的情志,我们在这里探讨的是后一种情况。
亭台楼阁类文学作品,源远流长。早在《诗经》里,就有《大雅·灵台》、《邶风·新台》,楚辞里有宋玉的《高唐赋》,后来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以及南朝宋谢灵运的《登池上楼》等诗文,也部属于此类。到了唐代,这类题材在诗歌中出现得更多了,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劳劳亭》、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楼》、李商隐的《安定城楼》等等,它们在唐诗的多样题材和多种风格中占有一席之地。当词这种文学样式兴起时,因为它是最具音乐性的作品,而建筑则被称为“凝固的音乐”(黑格尔《美学》),二者虽然各有其不同的表现形式和特点,但在具有音乐性这点上却是相通的,所以词人对亭台楼阁特别青睐。早在北宋初年,一些官僚“建亭台,邀宾客,携属吏以登临玩赏,车骑喧阗,见于诗歌者不一”(王夫之《宋论》),虽然普通文士没有如此奢华,但是登临亭台楼阁而作词以抒情,却形成了传统,流传于有宋一代。于是宋词中出现了数量颇多的亭台楼阁类词,根据唐圭璋先生的《全宋词》,粗略统计就有近千首之多。
亭台楼阁类词或感时伤事,或吊古抒怀,或歌颂自然之美,或吟唱性情之真。其中有的出于名家手笔,有的来自下层文士,既有豪放派的铁板铜琶,也有婉约派的浅斟低唱。苏轼的《望江南·暮春》描绘了登超然台时所见暮春景物,表现他无往而不乐的旷达的人生态度。岳飞的《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写他北望中原,忧虑国事,志在统一,全篇激荡着国难当头时民族英雄的忠心豪气。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塑造了一位满腔悲愤、壮志难酬的爱国志士的形象。张孝祥的《水调歌头.过岳阳楼作》凭吊屈子贾生,倾吐了志士仁人怀才不遇的苦闷。杨适的《长相思·题丈亭馆》和黄裳的《桂枝香·延平阁闲望》,各自描述了故乡的美丽景色和风土人情,流露出深厚的乡情。蔡伸的《婆罗门引·再游仙潭薛氏园亭》则睹物思人,触景伤情,表现了对亡妻的挚爱。万俟咏的《长相思·山驿》和吴儆的《浣溪沙·登镇远楼》借秋色秋声秋物,抒发了乡关之思、行旅之愁。如此等等,不胜枚举。由于亭台楼阁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同,四时景物各异,词人登临时的心态也因社会状况与个人遭际而千差万别,所以形成了内容丰富、风格迥异的名篇佳作,使亭台楼阁类词成为宋词百花园里一枝引人注目的奇葩。
亭台楼阁类词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词人流连自然、忘情山水之作。词中用简洁明净的语言,勾勒出清丽恬淡的环境景物。如“碧空寥廓,瑞星银汉争白”(朱敦儒《念奴娇·垂虹亭》),“水空相照,天末归帆小”(袁去华《点绛唇·登郢州城楼》),“曲径通幽,小亭依翠”(李弥逊《永遇乐·初夏独坐西山钓台》),“长松擎月”、“红半溪枫”(赵彦端《朝中措·乘风亭初成》),“十里梅花雪正晴,月挂遥山冷”(卓世清《卜算子·题徐仙亭》),“千峰翠巘”、“月华如练”(向滈《如梦令·书弋阳楼》),“一水萦蓝”、“天接高寒”(赵师侠《柳梢青·邵武熙春台席上呈修可叔》)等等。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人间词话》)宋词中的这些环境景物,表达了词人的思想感情。他们向往着与宁静恬美的山川融为一体,与广袤无垠的宇宙合而为一,以达到精神上的自由与永恒。词人在松风明月之中,在青山绿水之间,与大自然静静地进行着心灵交流。在这种荣辱皆忘、心随景化的时刻,他们吟啸歌咏,一觞一饮,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那种在宁静闲适中归复自我的愉悦格外强烈。于是,仕途的坎坷,世事的险恶,人欲的冲动,仿佛都不存在了,身心在透明澄澈之中升华。这种人生哲学和审美情趣,使词人们在亭台楼阁间徜样徘徊,在山水自然中流连忘返,超脱于世俗而返朴归真,因此在词中写出了真景物、真感情。
亭台楼阁往往建在自然风光绝佳之处,或是建在南来北往交通要冲上,历代名贤登临览胜、题咏著文,留下了一段段佳话、一篇篇佳作;有的亭台楼阁还附会着美丽的神话故事,令人遐想不已。所有这些必然会使后来登临者在赏景同时,产生丰富的联想,加之他们自身的品味体察、独特构思,在创作时自然将写景,怀古、抒情熔于一炉,构成了亭台楼阁词的特有风韵。怀古为了伤今,词人借古人杯酒,浇胸中块垒,借古喻今,使读者悠然心会。而山水胜境,向词人提供了发思古之幽情的绝佳场所,眼前景与心中情浑然一体,写景与怀古水乳交融。但二者又都以抒情为基础,受抒情的统领与支配,于是就构成了亭台楼阁词的整体和谐美。仅举吕胜己的《满江红·登长沙定王台和南轩张先生韵》为例。长沙定王台,相传为汉景帝之子定王刘发为望其母唐姬墓而筑,词的题目就先声夺人,造成怀古气氛。长沙,屈原曾流放在那一带,也是贾谊谪居三年的地方,司马迁《史记》合二人为一传,慨叹他们怀才不遇。词人“感骚人、赋客向来词”,引屈贾为同调,伤自己也像他们一样有志难酬。长沙边的湘水,神话传说中尧之二女、舜的妃子娥皇、女英曾溺毙于此,成为湘水之神。词人“望渺渺,湘江一派”,“芳草连云迷远树,断霞散绮飞孤鹜”,那种迷茫凄凉的身世之感融入远古神话与眼前景物之中。词人所处的南宋王朝权奸当道,风雨飘摇,自己有志报国,无路请缨,更感到“惊世事,伤浮俗。嗟远宦,叹微粟”,并于无可奈何之中产生归隐念头,由此而联想起陶渊明,以他为刎颈之交,也要泛觞东篱,“经营一醉”,守身如玉,保持清白。像这样怀古、写景、抒情天衣无缝的佳构,在亭台楼阁类词里为数甚多。
莱辛认为,作家应该“把多种美的艺术结合在一起,以便产生一种综合的效果”(《拉奥孔》),亭台楼阁类词就是将建筑艺术和文学艺术珠联璧合,使建筑美和文学美相映生辉,并且对自然美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正如陈从周先生所说:“山林岩壑,一亭一水,莫不用文学上极典雅美丽而适当的辞句来形容它,使游者入其地,览景生情文,这些文字就是这个环境中最恰当的文字代表。”(《园林丛谈》